吉尔莫·德尔·托罗(Guillermo del Toro)的新版《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是一部奇特的作品。一方面,它忠实地改编了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818 年的哥特小说,捕捉到其核心主题,并且融入了其他众多影视版本鲜少呈现的情节;另一方面,通过反映他与基督教的上帝之间更个人化的斗争,德尔·托罗(这位因执导《潘神的迷宫》[Pan’s Labyrinth]而备受赞誉的墨西哥导演)更新了雪莱的原著。
但在探讨这些更新细节之前,理解德尔·托罗的世界观以及他对这个经典故事的视角为何促使他以独特的方式重塑故事,将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德尔·托罗在天主教家庭长大。近日他在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接受特里·格罗斯(Terry Gross)采访时回忆起童年时期某个周日弥撒结束后,首次观看 1931 年鲍里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版《弗兰肯斯坦》电影的经历。他由此获得灵性顿悟:
与周日的弥撒相比,《弗兰肯斯坦》让我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信仰和教义。我从中看到身体复活、无染原罪、神魂超拔,还有圣痕。一切豁然开朗。七岁那年我便决定让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成为我个人的精神化身、我个人的弥赛亚。这场极其深刻的蜕变,在我生命中留下了持久的印记。
这解释了为何德尔·托罗的作品中充斥着最终令人同情的“怪物”形象。社会眼中的恐怖存在,在德尔·托罗的哥特式阴森童话里往往是崇高的,或者至少有被误解的一面。他颠覆了“怪物电影”的既定脚本,揭示那些将怪胎、食尸鬼或弃儿妖魔化的普通人类,才更像是怪物。这一切在他的《弗兰肯斯坦》中达到巅峰。
在那场采访中,德尔·托罗将片中的造物(由澳大利亚演员雅各布·艾洛蒂[Jacob Elordi]饰演)比作耶稣,并多次援引浪子的比喻与《约伯记》作为自己叙事的圣经参照。事实上,基督教所强调的宽恕是贯穿全片的一大主题。当弗兰肯斯坦赋予造物“生命”时,那具死去的躯体被刻意摆成醒目的十字架姿势。
如果这听起来令人困惑,事实也的确如此。德尔·托罗——如今自称“不再信仰天主教”——有着一种后基督教的感性:既受到基督教神学的启发又对其产生排斥。这使得他的电影在最好的情况下道德观混杂,在最坏的情况下则是道德立场有问题(我觉得他那部获奥斯卡的《水形物语》[The Shape of Water]就令人厌恶)。
德尔·托罗的想象力与美学深受天主教成长背景的塑造。《弗兰肯斯坦》中充斥着基督教雕像,以及天使与魔鬼、光明与黑暗的意象。然而,他的精神世界观对其基督教背景持有一种颠覆性态度,这种立场体现在这部改编作品中对上帝的忧虑,以及对超验意义的怀疑。
影片基本忠实于雪莱的原著。雪莱写这部小说时正值工业革命迅猛变革之际,这部常被视为首部科幻小说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则警示寓言:人类无所顾忌地滥用科技,尤其是妄图追求“扮演上帝”的能力,将引发始料未及的后果。
德尔·托罗的电影通过营销标语“唯有怪物妄图扮演上帝”很好地反映了这一主题。当我们目睹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奥斯卡·伊萨克[Oscar Isaac]饰)执着于用亡者躯体复活生命时,“征服死亡”这一科学追求的愚妄便骇人地显露无疑。维克多将自己“重赋生命”的尝试称为“神圣之举”,更厚颜无耻地指责上帝“无能”。他想要“拥有掌控生死之力”,企图通过科技实现“永生”。这与当今布莱恩·约翰逊(Bryan Johnson)等“长生不死”大师的论调惊人相似。
如同雪莱当年,德尔·托罗也在技术飞速变革的时代重塑他的《弗兰肯斯坦》。此时,人类正通过科技在生育(试管婴儿、“定制婴儿”)、死亡(生物黑客与超人类主义)及知识(人工智能的能力近似神的全知)领域“扮演上帝”。人工智能的幽灵始终盘踞在故事背景中。正如维克多未能深思其科技创造的潜在后果,那些“科技圈老兄”(德尔·托罗如此称呼他们)也在人工智能军备竞赛中鲁莽前行,“创造事物时不计后果”。
雪莱小说中“科技将主宰人类”的警告,在如今这个“科技垄断”的世界里有着令人不安的现实意义。(“你是我的创造者,而我是你的主人;服从我!”片中台词化用了造物对维克多所说的这句话)德尔·托罗的改编明智地将这个故事对科技的批判置于突出位置,这在当下显得尤为紧迫。
(以下含剧透)与德尔·托罗的其他作品一脉相承,《弗兰肯斯坦》中的畸形被造物最终展现出的并非骇人特质,而是友善的一面,成为一个对自己的被造毫无话语权的悲剧角色。影片中真正的“怪物”是维克多,这位傲慢的造物者不负责任、自私自利的创造(“我从未考虑过创造之后的事”),最终导致了受造物的悲惨。
部分观众或许会惊讶于德尔·托罗在片中如此大篇幅地采用造物的视角展开叙事。但这其实忠于原著小说。不同之处在于,德尔·托罗的叙事中,被造物极端令人同情,而维克多则极端邪恶。在小说里,那被造物最初天真无邪,却逐渐堕落,最终成为被复仇欲驱使的恐怖杀人魔,故意杀害多名主要角色。他甚至亲口承认自己的败坏(“我确实是个恶棍;我杀害了那些活泼可爱,孤弱无助的人”)。
而在德尔·托罗的影片中,被造物基本保持着无辜本性。他成为其他边缘人的知心朋友,天性不具威胁性,仅意外杀死了维克多的弟弟威廉(费利克斯·卡默雷尔[Felix Kammerer]饰)。一处显著改编在于,片中伊丽莎白(米娅·高斯[Mia Goth]饰)死于维克多之手,而小说里她则是被造物勒死。这一改动强化了德尔·托罗的观点:维克多才是故事中真正的怪物。
当然,由艾洛蒂饰演的造物确实曾有意杀害过几名向他开枪的水手。但德尔·托罗暗示,若他使用暴力,也是因遭受残酷对待而情有可原。创伤性的起源故事为其破坏性行为提供了合理性——这不仅是德尔·托罗的电影,也是其他许多像《黑白魔女库伊拉》(Cruella)、《魔法坏女巫》(Wicked)、《小丑》(Joker)这类“重塑反派”类影片的常见主题。
通过将维克多这位像神一般的“造物者”塑造成最为堕落的恶棍,德尔·托罗也在宣泄对基督教上帝的不满。为何上帝创造人类,却任我们在一个如此糟糕的世界中受苦?于他而言,上帝在《约伯记》(38:4)中的回答显得苍白,甚至残酷。约伯向上帝发出的“为何如此”的求问,也正是“[弗兰肯斯坦的]造物的求问”。既然我们很有可能经历无尽的痛苦,又为何将我们创造成永恒的存在?在德尔·托罗看来,这样的上帝既不负责又无比残酷。
影片与雪莱小说的一个关键差异在最后几场戏中清晰显现。小说里的造物具有超自然的韧性,却并非明确的不死之身;他在结尾发誓要在火葬柴堆上自杀(“我的灰烬将随风飘入大海”)。在德尔·托罗的电影中,被造物试图自杀却无法死去。他是不朽的,而他的永生被塑造成其创造者给予的诅咒,而非祝福。
德尔·托罗的终幕镜头唯美而萦绕心头,它捕捉到一个被囚禁于永恒孤独中被造物的悲剧(他没有“夏娃”,尽管他曾向他的创造者祈求伴侣)。当被造物独自伫立寒冰之上,含泪凝望初升的朝阳时,他以近乎斯多葛式的坦然迎向光明。影片以雪莱挚友、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感伤的诗句作结:“心会破碎,但破碎后依然跳动。”
德尔·托罗告诉国家公共电台,他认为永生是一种折磨,这正是他成为死亡的“忠实粉丝”的原因:“我认为[死亡是]我们存在的节拍器。没有节奏,就没有旋律......正是死亡的节拍器让我们珍视美妙音乐的有限篇幅。”
基督徒同意,铭记死亡具有真实价值,而且试图征服死亡是愚妄之举(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就是一个典型,如今“科技圈老兄”们仍在延续此道)。但我们不认同德尔·托罗的观点,他认为死亡仅仅只是一个需要接受的现实,而绝非需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我们不能凭自身力量战胜死亡,不代表死亡的毒刺不真实;更不代表死亡不再是需要被征服的敌人。耶稣基督能够且已经战胜了死亡(林前 15:55–57),他的胜利就是给所有信他的人带来永生(约 3:16,5:24,6:47)。
德尔·托罗的《弗兰肯斯坦》结局所揭示的一个真相是,若与造物主分离,永生确将如同地狱。在基督教神学中,永生之于信靠之人乃是祝福,因我们将与造物主同在,在他的同在中永远享受完全的喜乐与欢欣(诗 16:11)。但若被隔绝于爱与团契之外,无尽的生命便实为诅咒。影片结局对此作出了有力的诠释。
德尔·托罗既是大师级的匠人,亦是思想深邃的艺术家。他的《弗兰肯斯坦》尽管有时令人毛骨悚然(影片R级评级主要源于血腥暴力及短暂的裸露镜头),却呈现得华美绝伦。但比起精湛的艺术技艺,这部影片更蕴含着诸多值得探讨的深刻思想。
正如我们所见,这些思想并非全然可取。德尔·托罗似乎认为上帝残酷,需要我们的宽恕,而非相反。他那后基督教的本能直觉促使他推崇宽恕、无私之爱与牺牲精神,却剥离了这些美德的任何超越性根源。对于“我们该如何生活?”这个问题,德尔·托罗的构想所蕴含的启示,除了模糊的“善待彼此”之外,实在难以明晰。
尽管如此,这样一部投资浩大、制作精良的奇观电影如此热衷于探究神学问题,实属罕见。雪莱或许未必认可德尔·托罗对其小说的所有改编,但若知悉自己的哥特式故事在两百多年后的今天,仍能引发如此重要且适时的思考,想必会为之自豪。
译:SEB;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Del Toro’s ‘Frankenstein’ Wrestles with 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