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与神学 凯勒文化护教中心
经文鉴别学……很酷吗?
2025-11-10
—— Michael J. Kruger

“你的博士论文研究什么?”

1999 年我在爱丁堡大学读博士时,特别怕福音派朋友问这个问题。我会试着解释自己在研究一份四世纪的伪经福音书手稿(P.Oxy. 840),比较它和正典福音书的区别。我的研究涉及古代手稿、文本流传、抄写特征,以及早期基督教中关于耶稣传统的不同版本。

一般说到这儿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开始走神了。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本流传和古代手稿这些话题几乎不会出现在一般基督徒的视野中。大多数人可能连“经文鉴别学”(textual criticism)这个词都没听过,就算听过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即便能说清楚,恐怕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当然,那个时期确实有不少护教类的书籍,教会里的弟兄姊妹可能会读。但大部分都是讨论一些更宏观的问题,比如上帝存在的证据、创造论与进化论之争、新约圣经的历史可靠性,或者耶稣复活的证据。

相比之下,经文鉴别学这个领域显得既狭窄又枯燥,技术性太强。在许多福音派信徒看来,这是自由派学者研究的东西,不太适合持守传统基督教信仰的人。

这种看法不无道理。虽然经文鉴别本身没有所谓自由派或保守派之分——我们后面会看到,研究任何古代文本的学者都需要尽可能确定文本的原始内容——但在八九十年代,这个领域里的福音派学者确实寥寥无几。因此,大多数基督徒觉得这个领域与自己无关。

如今情况完全不同了。

这种变化在韦斯·赫夫(Wes Huff)最近做客乔·罗根(Joe Rogan)播客节目时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这场三小时的访谈涉及很多话题,但手稿和文本流传成了重头戏。赫夫甚至向罗根展示了著名手稿P52 的复制品,这份手稿至今仍被认为是我们拥有的最早的新约残片。那期节目迅速走红,现在人人都想聊聊文本流传和新约手稿了。

难道说,经文鉴别学现在终于……变酷了?

虽然经文鉴别学看起来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受欢迎(不管这意味着什么),但赫夫和罗根的对话只是一个现象的缩影。大多数人没意识到,过去三十年来,经文鉴别学以及福音派在其中的参与,都在不断变化。换句话说,赫夫上播客不是改变的开始,而是改变的结果。

那么,过去 30 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经文鉴别学突然这么火?这对今天基督徒传福音又意味着什么?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得先弄清楚什么是经文鉴别。

什么是经文鉴别学?

除了考古发现,我们要了解历史上发生过什么,只能依靠当时人留下的文字记录。虽然人们在各种材料上书写,比如石头、陶器、木头等等,但最常用的还是纸莎草纸或羊皮纸,可以说是古代版的纸。

如果有人写了一份历史或文学作品想要传播,就得制作抄本。抄写全靠手工,通常由专业抄写员负责(有时也有业余的)。文献用久了会损坏,就需要不断抄写新的副本,这样才能把文本保存下来传给后人。

在抄写古代文献时,抄写员难免会出错。大部分只是普通的笔误,如拼写不同、词序颠倒、漏抄几个字等等,但偶尔也会有比较大的改动。

这就意味着,我们比较任何历史文献的不同抄本时,总会发现一些地方文字不一样。不像印刷书籍那样每本都(基本上)一模一样,手抄本必然会有文本差异。

这就引出了经文鉴别的核心任务:尽可能还原任何历史文献的原始文字。当然,这门学科还包括其他重要内容(下文会谈到)。而且学界对“原文”究竟能不能完全还原也有争议。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没有改变这门学科的主要目标,至少从传统做法来看:努力重建原始文本。

从上面的讨论可以看出,经文鉴别不只是研究新约(或旧约)圣经的。每一份古代文献都受到同等对待。这提醒我们,文本差异的存在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恰恰相反,这再正常不过了,是研究任何历史文献都会遇到的情况。

当然,这不是说所有古代文献的保存状况都一样好。有些确实比其他的保存得更完整。包括在内的许多学者都认为,新约圣经的传承相当忠实可靠。

经文鉴别学为何走红

明白了上述定义,我们现在来看看过去 30 年,尤其是在福音派中间,是什么让经文鉴别学获得了如此广泛的关注。

一、回应挑战

福音派对经文鉴别学的兴趣,某种程度上是被一位前福音派学者激发出来的。

巴特·埃尔曼(Bart Ehrman)是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Chapel Hill)的资深教授,有三十多本著作。他在普林斯顿神学院(Princeton Theological Seminary)师从著名的新约学者布鲁斯·梅茨格(Bruce Metzger)。埃尔曼早年在学术圈内就发表过不少关于经文鉴别学的论文,但在 2005 年,他出版了一本畅销书——《错引耶稣:圣经传抄、更改的内幕》Misquoting Jesus: The Story Behind Who Changed the Bible and Why),这本书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埃尔曼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他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让大众了解了经文鉴别学,使普通读者第一次愿意读这类话题的书。

不过,《改写耶稣》的影响力远不止在于让学问变得大众化。埃尔曼在书中直接质疑了基督徒对新约可靠性的信仰。他的论点是:如果我们连新约原文到底是什么都无法确定,那又怎么能相信它呢?

过去,新约文本的可靠性也曾受到质疑,但这次的挑战不同,它引发了大众层面的讨论,不再局限于学术圈。教会中的平信徒也开始谈论这些问题。面对这样的局面,福音派学者觉得有责任回应,于是出现了一大批面向大众的新约文本研究书籍,试图说明圣经的文本是可信的。

二、互联网的推动

众所周知,互联网改变了一切——经文鉴别学也不例外。巧合的是,同样在 2005 年,福音派经文鉴别学博客(Evangelical Textual Criticism)创立了。这个网站为福音派学者提供了一个在线学术交流平台,用于讨论经文鉴别学的专业议题、分享研究成果、并促进合作。

虽然多年来博客的撰稿人有所更替,但目前的主要贡献者包括:彼得·赫德(Peter Head)、汤米·瓦瑟曼(Tommy Wasserman)、彼得·威廉姆斯(Peter Williams)、德克·容金德(Dirk Jongkind)、莫里斯·罗宾逊(Maurice Robinson)、彼得·格里(Peter Gurry)、约翰·米德(John Meade)、彼得·马利克(Peter Malik)、彼得·蒙托罗(Peter Montoro)、克里斯蒂安·阿斯克兰(Christian Askeland)、艾米·安德森(Amy Anderson)、以利亚·希克森(Elijah Hixson)、安东尼·弗格森(Anthony Ferguson)、迈克尔·霍姆斯(Michael Holmes)、彼得·罗杰斯(Peter Rodgers)、比尔·沃伦(Bill Warren)、让-路易·西蒙内(Jean-Louis Simonet)以及马丁·海德(Martin Heide)。

当然,福音派经文鉴别学博客并不是唯一讨论新约文本传承的福音派网站。这类平台此后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多得不胜枚举。

三、机构的支持

除了个人与网络的推动,许多团体与学术机构也在过去几十年里为经文鉴别学的兴起发挥了关键作用。2005 年,我与斯坦·波特(Stan Porter)共同提议,在福音派神学学会(Evangelical Theological Society,简称 ETS)设立一个新的研究小组,名为新约正典、经文鉴别学与伪经文学(New Testament Canon, Textual Criticism, and Apocryphal Literature)。当时我们注意到,在这个全球最大的福音派学者聚会上,居然没有专门研究这些重要议题的场域。

这个小组至今已经持续二十年,每年都有一系列高质量的论文,探讨经文鉴别学及相关主题。值得一提的是,2008 年 ETS 年会的主题就是经文鉴别学与正典,大会发言人包括查克·希尔(Chuck Hill)与丹·华莱士(Dan Wallace),他们的报告都围绕新约文本与正典问题展开。

另一个重要机构是剑桥大学的丁道尔研究中心(Tyndale House),这是一个创立于 20 世纪 40 年代的福音派研究中心。自 2007 年彼得·威廉姆斯(Peter Williams)出任院长以来,丁道尔之家在经文鉴别领域表现出特别的热情,这种热情不仅体现在常驻研究人员身上,也影响到访问学者与剑桥大学的博士生。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 2017 年出版的《丁道尔希腊文新约》(Tyndale House Greek New Testament)。

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福音派机构也为经文鉴别学的复兴贡献了力量,难以一一列举。例如新奥尔良浸信会神学院(New Orleans Baptist Theological Seminary)下设的新约文本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New Testament Textual Studies),由比尔·沃伦(Bill Warren)于 1998 年创立,就是其中之一。

四、数字影像的开放

经文鉴别学领域真正的游戏规则改变者,是高质量数字影像的普及。多年来,德国明斯特的新约文本研究所(Institute for New Testament Textual Research,简称 INTF)就已经在其网站上提供部分手稿的高清图像。如今,越来越多的网站也陆续出现,提供令人惊叹的开放访问资源——例如,西奈抄本(Codex Sinaiticus)和 P75 手稿如今都能以极高的清晰度在线查看。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机构,是由丹·华莱士(Dan Wallace)在 2002 年创立的新约手稿研究中心(Center for the Study of New Testament Manuscripts,简称 CSNTM)。该中心的核心使命,是建立一个在线的新约手稿数字影像资料库,并持续拍摄、收录那些尚未被系统编目或高质量保存的手稿。

如今,CSNTM 已让大量数字化图像向公众开放,且数字化的希腊文新约手稿数量在全球居首。

此外,该中心多年来还提供严格的实习项目,让学生在学习过程中接受新约经文鉴别学的专业指导。许多参与过实习的学生后来都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投入相关研究。

五、学科视野的拓展

过去,经文鉴别学的主要任务,是尽可能还原古代手稿的原始文字。这一点至今仍然是这门学科的核心目标。但在近一代学者中,研究方向已经不再局限于分析文字差异,而是扩展到了更广阔的领域。

其中一个重要的转变,是重新关注手稿本身作为历史文物的意义。这一视角关注的问题包括:书册形式(codex)的起源、早期基督徒使用的“圣名缩写”(nomina sacra)、以及早期手稿中的版式设计、标注符号等副文本特征(paratextual features)。

在这一领域的代表性著作,是拉里·W. 赫塔多(Larry W. Hurtado)所著的《最早的基督教文物:手稿与基督教起源》(The Earliest Christian Artifacts: Manuscripts and Christian Origins)。这本书系统地介绍了早期基督徒是如何制作、使用和理解他们的书卷的。

这种新的研究取向,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经文鉴别学在福音派中越来越受欢迎。因为关注手稿的实体性,让研究变得更直观、更易理解,也更具吸引力。对于许多人来说,那些可以看见、甚至想象触摸到的历史遗迹,更能让他们感受到信仰的真实与厚重。

经文鉴别学在当代护教学中的角色

如今,福音派基督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善用经文鉴别学,把它作为护教的重要工具,用来论证基督信仰的真实性,特别是圣经的可靠性。经文鉴别学不再是那种只属于学术圈、与信仰无关的冷门研究,而是可以实实在在地为基督徒的信念提供支持的学科。

下面,我想说明几个原因,为什么经文鉴别学能成为当代护教的有力帮助,并提出几点值得注意的地方。

一、聚焦核心

护教对话往往容易跑题。话题太多、反对意见太多,人们常常难以集中在最关键的问题上。而当我们谈论圣经手稿与文本传承时,就能把焦点放在基督信仰的一个核心主张,即圣经是一部真实、可信的历史文献。

可以说,圣经的可信度几乎是整个信仰体系的基石。如果相信圣经是真实的,许多其他信仰问题就会顺理成章;但如果否认圣经的真实性,那么其他讨论往往也难以深入。

二、让信仰变得具体可感

当我们与非信徒谈论基督信仰时,往往讨论的都是抽象的概念:上帝是否存在?祂是怎样的一位神?耶稣是谁?祂为什么必须死?有没有别的得救之路?不同的宗教是不是都是一回事?这些问题固然重要,但它们偏重哲理和神学,对许多人来说太过抽象,难以理解或共鸣。

然而,当话题转向圣经手稿与文本传承时,人们的反应往往不同。他们会立刻产生兴趣。这在韦斯·赫夫与乔·罗根的访谈中就体现得很明显,许多听众也有相同的反应。为什么?因为这些话题让信仰变得更具体、更加触摸得到。

圣经手稿是真实存在的历史文物,人们可以亲眼看到,甚至(在博物馆中)近距离观察。它们提醒我们:基督信仰并不是一套脱离现实的抽象理念,而是深深扎根于历史之中。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信仰维度,非常吸引那些认真寻找真理的人。他们渴望相信一些确实存在的事物,而这些古老的圣经手稿,就让他们看见:或许,基督信仰所宣告的,真的就是历史的事实。

三、事实胜于雄辩

我们如今拥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新约圣经在传抄过程中被极为忠实地得到了保存。即使是普通信徒,也能了解一些关键事实,从而看见这段传承的可靠性。以下两个事实尤为值得注意:

第一,手稿的数量:在研究古代文献时,学者们希望了解文本在传抄过程中更改了多少,并据此尽可能重建原始内容。要做到这一点,可供比对的手稿越多,结果就越可靠。手稿数量越多,我们就越有把握认为,原文在这些传抄版本之中仍被保存着。目前,我们拥有超过 5700 份希腊文新约手稿(具体数量会因统计方式略有差异),其中有的完整,有的仅为残片。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数量远远超过任何同时代的古代文献。

第二,手稿的年代:经文鉴别学家不仅重视手稿的数量,也重视这些手稿与原文写作时间的接近程度。两者之间的时间差越短,篡改或扭曲文本的空间就越小。我们今天拥有的新约手稿中,有些可以追溯到公元 2 世纪,与原始著作(公元 1 世纪)相距极近。相比之下,绝大多数希腊罗马文献的最早抄本都距离原文五百年以上。

这些事实让经文鉴别学在现代护教学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我们也必须谨慎面对两个潜在的误区。

(1)要小心不要高估经文鉴别学的功能。经文鉴别学的目的,是确定一部作品是否被可靠地传抄下来,而不是判断书中内容是否真实。理论上,一份文献可以被非常精确地抄录下来,却仍然是错误的。因此,经文鉴别学虽然能说明新约传抄的可靠性,却无法单独证明其神学或历史主张的真实性。这需要借助其他论证来补充。

(2)要避免把复杂问题过度简化。经文鉴别学是一门高度专业的学科,容易受到误解甚至曲解。向大众解释时,确实需要尽量用浅显的方式说明,但如果过分简化,就会出错。若想讨论这一主题,必须了解自己的知识边界,并确保你的论述建立在可靠的学术文献之上。一本重要的参考书是由以利亚·希克森(Elijah Hixson)与彼得·格里(Peter Gurry)编辑的《新约经文鉴别学中的迷思与误解》(Myths and Mistakes in New Testament Textual Criticism),其中对常见的误区有深入的讨论。

前景光明

很难想象,有一天经文鉴别学这个原本听起来学术而枯燥的主题,竟能因为韦斯·赫夫在乔·罗根节目中的讨论而成为热门话题。可以说,经文鉴别学如今终于“出圈”了。

不过,正如前文所述,这一切并非一蹴而就。过去三十年来,福音派学者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积极参与经文鉴别学的研究,如今我们正在看到这些努力结出的果实。

展望未来,福音派经文鉴别学的发展前景十分光明。新一代学者正准备在这一领域继续深入研究,也为护教开辟新的可能。他们将不断证明:基督信仰关于新约的主张,并非凭空臆测或自我安慰,而是根植于个可以被看见、被研究、被触摸的真实历史。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Is Textual Criticism . . . Cool?.

Michael J. Kruger(迈克尔·克鲁格)是改革宗神学院(Reformed Theological Seminary)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Charlotte)校区的院长,同时也是该校的新约教授。他曾担任 2019 年福音神学协会主席。他著有 Surviving Religion 101: Letters to a Christian Student on Keeping the Faith in College Christianity at the Crossroads: How the Second Century Shaped the Future of the Church 。他定期在 Canon Fodder 发表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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