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与神学
书评:《在后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
2024-06-21
—— Mikey Lynch

澳大利亚作家戴维·里特维尔德(David Rietveld)的这本新书比斯蒂芬·麦卡尔平(Stephen McAlpine)的《做坏人》(Being the Bad Guys)更深入,比卡尔·楚曼(Carl Trueman)的《现代自我的崛起与胜利》(The Rise and Triumph of the Modern Self)更实用,在瞬息万变的后“基督王国 ”西方文化背景下,本书涉及门训、事奉、宣教,是一本上佳之作。[1]

本书的副标题“我们在哪里?我们是如何到达这里的?出了什么问题?解决方案是什么?”为整本书的主题和结构提供了概述。这本跨学科著作 [2] 研究了社会的不同领域,而楚曼的《现代自我的崛起与胜利》几乎完全是一部思想史(很多时候只是一个思想谱系),相比之下,《在后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Being Christian after Christendom)更加全面。而且,里特维尔德是以牧师和传道人的身份写作的,这一点可以从他在本书最后部分提出的实用建议中看出,他提到了过去那些美好的事物,对它们的逝去感到悲伤,从这点也可以看到他的牧者心肠。[3] 对澳大利亚读者来说,本书的另一个好处是,里特维尔德主要关注我国的历史和统计数据,他也列举了许多澳大利亚的例子。

《在后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

戴维·里特维尔德

在过去五十年里,社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基督徒曾经备受尊重、抬举、信任。现在,我们面临的是指责、怀疑、边缘化。

在这本书里,戴维·里特维尔德以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方式解释了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方式、过程。他从基督教世界开始讲起,那时基督徒和非基督徒都持有共同的信仰和价值观。他解释了教会的作用,在那个时代教会是如何传福音、开展门训的。然后,他追溯从那时到现在发生的变化,解释了现在与过去大不一样,也提出了原因。

Wipf and Stock出版社,286 页

在本篇书评中,我将以批判的眼光来看待《在后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因为它值得深入研究。正因为我深信此书的价值,所以我才会如此认真地对待。里特维尔德的文字既有学者的精确,又平易近人。他的论证有力、连贯,并时常总结。这本书涉及很多方面,但又比较简短。因此,我觉得他的一些论点或文化分析的例子并不太能说服我——也许有时仅仅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篇幅来论证这些论点或例子。[4] 我觉得书中最薄弱的部分是基督徒对基督教衰落的解释(第 7 章)。他的分类(“自由派或进步派”、“主流教会”、“成功派”和“福音派”)太过粗旷,并不清晰,照他的分类来看的话,即使是不同的教会,它们之间也有许多共同点。这一部分并没有像书中其他部分那样深入。作者要是能对一些特定的教会领袖或组织进行研究,效果会更好。

在《在后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许多耐人寻味的观点里,有些独特的部分值得一提。

“基督教世界观”与基督教之间的区别

里特维尔德将以前在“基督教世界”中占主导地位、或多或少为“路人甲”(Average Joe,意为普通人——译注)接受的一套松散的、约定俗成的信仰和价值观,与虔诚的“基督徒克莉丝”(Christian Chris)在教义上更为详细的信仰和价值观区分开来。他将“路人甲”相信的价值观称为“基督教世界观”(CWV)。CWV相信“全知全能的神是一切生命的源泉;祂有位格,慈爱、公正”;“圣经包含着神圣的智慧”,一般来说,这种智慧会带来满足的生活。[5] CWV还带来了某些价值观:“谦虚、人的尊严、个人自由、理性。”[6]

CWV的信仰和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是好的,但它显然与真正符合圣经的基督徒世界观相去甚远。CVW实质上是一种亚基督教世界观,它扭曲了大家对教会在社会中所起作用的认识:它让人以为教会的作用是强化文化信仰和价值观(28-30页)。今天,我们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对基督教的尊重,但里特维尔德告诉我们,这种“失去对基督教的尊重”绝不能与失去真正的基督教信仰、生命、见证混为一谈。大多数放弃圣经教导的人实际上根本不是基督徒。

广义上的基督教世界观与真正的基督教不一样,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即使基督教世界观在社会上占据主导地位时,教会的出席率、文化影响力并没有同步上升。

教会出席率与文化影响力的区别

里特维尔德多次指出,千百年来,“基督教世界”的主要特征不是大家定期去教会,或者个个都很属灵——在这里,他引用了中世纪、近代早期和现代时期的统计数据(154-163 页)。例如,他透过“基督徒克莉丝”的视角,发出这样的感叹:

以中世纪为例。大家很少去教堂......对圣经的了解也很贫乏。不信神的现象很普遍。基督徒克莉丝深感失落。她哀悼一个或许从未存在过的教会的逝去......教会(作为一种机构)在西方历史上的地位非常突出......基督教是一种世界观。地方教会——圣雅各教会也好,新希望教会也好——也许从未给人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印象。(30 页)

里特维尔德就西方教会提出了几个重要的相关观点:

  • “教会出席率起起伏伏由来已久”(164 页);
  • “教会出席率的下降不同于基督教世界观及其影响力的衰落”(4 页);
  • “有的时候,某间教会的出席率在上升,与此同时,广大意义上的教会影响力却在下降”(164 页)。

对于任何对文化分析、倡导政治理念、传播福音感兴趣的人来说,这些见解都是颠覆性的。我们相信了原来那种简单化叙述,有时甚至让这种说法推动我们的战略计划,但它们并不能完全代表我们的主千百年来作工的方式。

反对基督教的原因

在第 3 章中,里特维尔德认为一种新的世界观正浮出水面,它与基督教明显不同,但又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因此可以称之为后基督教世界观(PCWV)。PCWV相信“我独一无二,其他每个人也是如此”“我最懂我自己”“活出最好的自己,每个人都活出真我,这时,我们自然会关爱他人。”[7] 这种新兴的世界观也坚持与之相应的价值观。[8] 里特维尔德提到了新出现的右翼民粹主义和国族主义运动(141-142页),不过,我以为他还可以更多地阐述一下这些强烈的文化逆流。

第 4 章和第 5 章解释了教会的新地位,以及 CWV 在西方被取代的原因。在这两章里,作者考察了卢梭、福柯、荣格、皮亚杰等人深具影响力的思想,这些人看到了经济自由主义与利己的个人主义和不断进步的信念兴起之间的关系。他们也指出,全球主义和互联网等技术增加了宗教、道德甚至知识相对主义的吸引力。这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向我们展示了进步主义知识分子的历史观只能部分解释特定信仰和价值观给社会带来的影响。

里特维尔德承认,从更广泛的范围来看,教会和基督教世界的确是有斑斑劣迹。不过,他列举了教会的许多积极贡献,同时也没有忽视那些批评基督教世界的人,对于他们的批评,他做出了中肯细致的论述。里特维尔德概述了后基督教世界观在智识和社会影响力方面的弱点(第 3、5 和 6 章)。他本可以更多地提到社会、政治、环境和经济因素在基督教世界的胜利中所起的作用。我还希望里特维尔德能指出对基督教世界的颂扬是如何与现在被称为“白人的白(whiteness)”,以及当代右翼意识形态纠缠在一起的。不过,他在本书这一部分中的许多论述都颇为详细,也很有帮助。

里特维尔德清晰地解释了强烈反对基督教世界观的三个相互关联的动机。首先,以前占主导地位的世界观和制度应该受到更多的审视,尤其是从那些被剥夺了权力的人的角度去看。第二,那些曾经掌权的人会想要夺回权力。第三,对曾经占主导地位的世界观进行妖魔化抹黑,是建立新共识的重要一步:

每当世界观发生转变时,都会出现某种解读:“我们以前没有看到这点,但现在看起来却很清晰。”这些对话和见解可以证明变革的必要性。(63-64 页)

有些人看到社会上对基督教的评价极不公平,处理方法也不一致。他们很是沮丧,里特维尔德的解释对他们会很有帮助。

衰落和复兴都在掌控之外

该书的一个有点与众不同但又极其重要之处在于,它从宏观层面分析了教会的兴衰、民众的归信和基督教在社会中的影响(第 8 章)。里特维尔德的论点既令人沮丧,又令人鼓舞。我们若是注意到整个国家(甚至是多个国家)人口方面的趋势,就会发现,其实,教会的兴衰、归信人数的升降,与教会带领方式或神学教义的调整并没有特别大的联系。

例如,我们应该如何解释 20 世纪 60 年代澳大利亚教会出席率的上升?1959 年的葛培理来澳洲的布道大会是一个因素,悉尼圣公会大主教霍华德·莫尔(Howard Mowll)等主要领袖的福音观也是一个因素。但事实上,除了与这些领袖有直接关系的教派外,其他教派的教会出席率统计数字也都呈上升趋势,这表明上面列出的两个因素并不能完全解释整体教会出席率上升的现象。里特维尔德指出,战后繁荣、大量移民涌入澳洲、郊区的快速发展也同样重要(163-165 页)。

西方基督徒有种期望,健康的教会总会不断成长,从圣经和历史角度看,这有一定道理,但事情并不总是如此。我们之所以有如此强烈的期望,原因之一是在一个技术不断进步的自由经济社会里,我们也学会了用这种观点去看待教会发展(134-137 页,150-152 页)。有时,健康忠心的教会会因为不可控力而停滞或衰退。事情进展不顺利,并不意味着我们做错了什么。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或者我们不应该做任何事;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用祷告,不用开展各种事工活动;在某些情况下,教会领袖的失败、无能或错误的确会带来某些教会的衰落。但这的确意味着,从长远角度来看过去几十年的教会发展,我们会发现我们的努力可能无法与教会的起起伏伏同步。这些发现让我们既振奋又能够沉下气来面对变化:有时,身处历史洪流,我们要做的只是忠心地持守、忍耐。

解决方案是什么?

《在后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中有一章提出了解决方案。为了更平衡的论述,里特维尔德本可以给这部分再添上一章。尽管如此,24 页的篇幅还是很充实。他的建议如下:

  • 放弃政治影响力:降低我们的野心,愿意采取“打游击的形式”(235-241 页)。里特维尔德写道,最好的姿态并不一定是“基督徒”的姿态——这里,他的意思是“做个骄傲的基督徒,不耻于向世界展示他们对基督的忠心,[而且]从不妥协,一有机会就为耶稣和真理挺身而出”(206 页)。然而,要忠于圣经、忠于真理,在具体实施时需要更加细致,深入,周全。总体上我基本同意他的观点,但我认为他有点夸大了自己的论点(他随口提到了《罗马书》13章,但既没有阐述清楚,理由也不够充分)。
  • 了解“混乱”在信主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有专门研究混乱的社会学文献指出,人生的不同阶段以及个人情况会带来混乱,使人愿意归信(241-9)。这部分内容提出了很好的建议、发人深省,也很有创意。我想提醒的是,不要过于紧紧围绕社会学的研究成果来制定事工方法——这不仅是因为“在神凡事都能”,还因为,如果我们尝试解读并回应社会学所指出的现象,我们的事工注定会有盲点。
  • 组建宣教团体:这是一些以宣教为目的的特定文化团体(243 页, 249 页)。根据我的观察和经验,如果这种文化团体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或者这种文化团体与一个中等规模的小组联系在一起,这种效果是最好的。如果我们尝试着在其他环境中生搬硬造出这种团体(“考虑一下扩大你小组的范围吧”,249 页),这时,这种团体就会动摇。
  • 基督徒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是少数派,我们代表的是亚文化:布道、门训、对社会影响等等,最好就看作是维系及丰富我们的宗教少数派亚文化的角色,然后再从这个角度出发向外(250-5)。里特维尔德鼓励我们思考如何表达我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如何批判世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如何辨识出“那些肯定并维系我们信仰和价值观的仪式和节奏、独有的词汇、叙事、与其他价值观的区别”(253 页)。我相信他是对的,但我也在反思:首先,这样的做法并不能保证我们会更成功;其次,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的少数派亚文化(包括以前的基督教亚文化)是如何逐渐融入更广泛的文化、并失去其特色的。我们需要从中吸取教训。
  • 重新将福音处境化:我们传讲的福音可以做出细微的调整,更好地切中时弊,与我们所处的环境对话(255-259 页)。在之前有理有据的论述后,该书却以这样的观点结束全书,颇有点偃旗息鼓的味道。里特维尔德想通过本书带动更多的思考,但实际上他的收尾方式更让读者觉得其观点模糊,不够清晰。他在前面举的那些例子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二十世纪的福音宣教有点像推销产品,刻板、个人主义色彩浓厚。当时宣教的重点是纠正靠善行称义,目标是希望人立刻决志信主。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些做法都需要加以修改(183-185 页)。这并不是在修改教义,而是让上述做法尺度更加合宜,让我们不那么关注结果,而是更加关注在群体中的参与;在形式上宽松一些,不再那么专注于唯独因信得救。

《在后基督教世界中做基督徒》值得关注,也值得更多的人来读。作者对社会和文化进行了广泛的分析,他在澳大利亚的牧会和传道经验,使得这本书内容不仅丰富,而且实用,适合澳洲这些日复一日服事教会的各种事工领袖阅读,因为这些事工就是赞扬福音和为福音而战。讲这个话题的人很多,但是,这本书不仅仅是这个话题的又一部新书而已,我认为它是一本必读之书。


[1] 里特维尔德并不是在正式的政治意义上(基督教政府的统治),而是在更广泛的社会学意义上使用“基督教世界”一词:“‘基督教世界’指的是许多西方文化共享并坚持犹太-基督教世界观的历史时代。”

[2] “这是在探索社会、文化、历史、心理、逻辑视角是如何揭示当下的。所有学科都有平等的发言权,因为毕竟所有真理都是上帝的真理。我希望你能发现跨学科对话能给人许多灵感”(xiv)。

[3] 第 9 章的标题是:“感叹逝去的,排除不再有效的”。他认为,要接受必要的变革,就必须经历这一过程。

[4] 例如,在讨论仇视同性恋问题时,他把重点放在自我实现上,几乎没有提到针对同性恋者的暴力或同性恋者根深蒂固的自我仇恨(60-63 页)。他声称基督教关注同性恋者的福祉,因为通过同性婚姻立法的国家在历史上主要是新教和天主教国家,这种说法虽然有趣,但远非定论(71-72 页)。同样,将抑郁症发病率的增长作为西方个人主义的替代指标也缺乏说服力(119-120 页)。有时,他的概括过于宽泛,以至于显得不准确(“目前,将人们分门别类是不可接受的......肤色是次要的,几乎是偶然的”[107 页])。

[5] 其他信仰包括“他创造了一个有道德结构、有善有恶的世界......耶稣的教导和生活是美好生活的最高表现形式......有一位神,他看到并了解我们,并将按照某种恩典和公义审判人。他对我们生活的评判决定了我们永恒的归宿。”(10 页)

[6] 这些价值观在社会中通过“民主、进步、仁慈、谦逊、资本主义、法治和全民教育等其他价值观”(31 页)形式展示出来。

[7] 其他信念包括:“当我找到真正的内在自我,并用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时,我就是真实的……那些让我感觉良好的行动就是好的”“他人会污染我的自我感受;人若没有权力做出选择,表达其真正自我,那就是不公正的”“那些受到过系统性歧视的人……需要我们的支持和鼓励”“现在道德讨论的中心是赋予个体表达自己的权利,只要他们的权利不侵犯到他人表达的自由”“苦难是有害的……我有权保护我的‘自我’免受负面影响”“如果我认为有种精神生活让我更充实,我就张开双臂欢迎它…… 精神生活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来,而非以神为标准”。

[8] 里特维尔德认为,后基督教世界观的价值观包括“1.直觉和感觉......2.真理乃是以主观感受和情感为指向......3.自由意味着作为有主权的个人可以做出选择......4.爱意味着对他人不加评判,全部接受......5.公义就是增强权益.....6.自我表达或自我实现......7.市场是一个中立的空间”(57 页)。


译:变奏曲;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澳大利亚网站:Being Christian After Christendom: An Extensive Review.

Mikey Lynch(米奇·林奇)是福音联盟澳大利亚分部的编辑主任,福音联盟澳大利亚的校园事工主任。他还是塔斯马尼亚大学(UTAS)的校园团契主任,塔斯马尼亚州“异象 100 ”(The Vision 100 Network TAS)的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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